“舟游”,是最具美學意義的出行方式之一。古往今來,記載描繪舟游之事的文學、藝術作品燦若星河。張孝祥《念奴嬌·過洞庭》寫中秋游洞庭:“玉界瓊田三萬頃,著我扁舟一葉。素月分輝,銀河共影,表里俱澄澈。”洞庭湖煙波萬頃、澄澈空明的意境,令人嘆賞,作者“盡挹西江,細斟北斗,萬象為賓客”的豪情,叫人擊節(jié)。蘇軾的前后《赤壁賦》也是記載舟游之事的名篇,無論“江流有聲,斷岸千尺;山高月小,水落石出”的景致,“縱一葦之所如,凌萬頃之茫然”的灑脫,還是江上清風、山間明月,皆“造物者之無盡藏也,而吾與子之所共適”的曠然,都叫后世讀者悠然向往。李清照詞《如夢令》中“興盡晚回舟,誤入藕花深處。爭渡,爭渡,驚起一灘鷗鷺”的描寫,則洋溢著輕松明快的氣息,妙齡女子的鶯聲與笑渦,仿佛可以透過紙面?zhèn)鬟f出來。書畫大師們則擅于從變幻的山水中汲取靈感,夏圭的《風雨行舟圖》、沈周的《水鄉(xiāng)泛舟圖》、趙伯駒的《蓮舟新月圖》等,都是藝術史上的傳世名作。
(南宋·趙伯駒《蓮舟新月圖》)
文學、藝術創(chuàng)作者們何以鐘情于描摹舟游之景,嘆詠舟游之趣,當然不是旅途中恰巧乘坐了這種出行工具,抑或所至之處剛好是江河湖海這樣簡單。事實上,“舟游”作為一種出游方式(而不單單是出行工具),是古代旅行者們有意識的選擇。袁中道就曾說過自己“自戊申以后,率常在舟,于今六年矣。一舟敝,復治一舟”,對乘舟出行的偏愛,可見一斑。
“風光變幻、舒適省力”八個字,是對“舟游”之妙最為通俗卻也切實的概括。
乘舟出行,所見的風物便有了一種移動性,正如朱淑真在《舟行即事》里描繪的一樣,是“山色水光隨地改”,時而青山相對出,時而白水映桃紅,時時流動,日日有新。明末杭州名士聞啟祥曾作《西湖打船啟》,希望召集十個朋友,于十年之間,造十條船。他之所以放棄了自己認為最適合觀覽西湖之勝的山居而為此舉,也是因為“山居看山,向背橫斜,一定不易,而舟則幻。山居剝啄應對猶苦未免,而舟則意東而東、意西而西”。風物的變化,不僅破除了審美對象的單一性,同時也帶來一種移動、不確定的狀態(tài),更契合“游”這一行為帶給人的心理暗示。
然而,如果只是追求景觀的變化,車馬、轎椅也可以做到,“舟游”讓出行者們情之所鐘之處,還在于其他交通方式不可比擬的舒適度。古時道路條件不佳,車馬難免顛簸,船行則相對平順。同時,船艙的空間較為開敞,居于舟中,可讀書、可靜思、可對弈、可暢飲,行住坐臥任意所如,大大削減了跋涉之苦。
(從《蓮舟新月圖》(局部)中,可以看出舟游者的愜意)
即便是如此舒適愜意的游覽方式,古時的出行者們?nèi)蕴岢隽烁嗟囊螅骸叭恢壑诖蠼玻m汪洋可觀,而其驚怖亦自不少,故樂少而苦多,惟若練若帶之溪,有澄湛之趣,而無風濤之險,乃舟居之最恬適者”(袁中道:《前泛鳧記》),指明要在風平浪靜,毫無驚怖的水域行舟,才可算是樂事,非常明晰地表達出對旅途舒適性的要求。
古人對出游安逸感的追求,可以用精益求精來形容,明末清初張岱的《瑯嬛文集》中錄有一則《游山小啟》,言明出游的準備工作:
凡游以一人司會,備小船、坐氈、茶點、盞箸、香爐、薪米之屬,每謝一簋、一壺、二小菜。游無定所,出無常期,客無限數(shù)。過六人則分坐二舟,有大量則自攜多釀。約×日游×舟次×右啟。某老先生有道。司會某具。
如果說餐具、食材還可算作是必須品,坐氈之屬則純粹是為出游的舒適性服務,至于香爐一類,更是只能起到營造氛圍的作用了,不過有了它們,游覽的規(guī)格自然較普通的出行提高了一個檔次。
這樣的享樂還可以再升級,相傳唐人陶峴曾“置三舟,一載賓客、一載糗糧、一載妓樂”,不僅有賓朋與歡,酒肉可享,更有舞樂伴隨,好不愜意。他的做法一直被后世文人所羨艷,袁宏道甚至把“千金買一舟,舟中置鼓吹一部,妓妾數(shù)人,游閑數(shù)人,泛家浮宅,不知老之將至”視為世間五“真樂”之一。
不可否認,“舟游”也有它的短板。世間風光大美之處,恰位于江河湖海之側的畢竟有限,乘舟出游,享樂的意義勝過于觀光。所以,也有相當?shù)挠握邔@樣的出游行為提出了疑義,明人陳第有言曰:“余游有數(shù)樂焉,自裹糧,寡疾病,不怕死,不戀家。凡世人之游,非真游,若吾乃真游耳。仕宦所至,車馬之所淹,登陟眺聽矣,而仕宦也;商旅所經(jīng),或時有焉,則商旅矣;江南北人有進香梵宮禪剎之居,則祈福也;山人詞客時時至焉,要以謁貴人,啖名利耳。”在他看來,宦游、商游、祈福游、拜謁游都不可算作真游,以其動機之不純,也以其游覽方式耽于安樂,不可能真正的得趣于山水而忘情于勢利。鄒迪光的表達沒有那么直接,但也認為“不惜杖頭,不計時日,不較遠近,不縈家室”為“游助”,“逐冠蓋,赴宴飲,乏濟勝,喜博弈,群粉黛”為“游病”,取舍之間,不言自明。
不過我們需要注意,即便是在性靈之游最為高舉,出現(xiàn)了徐霞客這樣艱難不懼的職業(yè)旅游者的晚明,“求適”出游觀仍然占據(jù)著主導性的地位。追求一種輕松愉悅的出游體驗,雖然不是“游”字精神本質上的含義,卻是俗世游者想到通過這種行為獲取的東西,夸張一些說,享樂,是出游者的天性。至明清時期,雖然已經(jīng)有了相對豐富的游具設計、游記介紹和出游理論,但限于社會經(jīng)濟條件的發(fā)展,景區(qū)道路交通建設和沿途接待設施條件仍有所局限,往遠離城市的地方出游仍然是一件苦事。潘耒曾評價徐霞客的出游說:“登不必有徑,荒楱密箐,無不穿也。涉不必有津,沖湍惡瀧,無不絕也。峰極危者,以躍而居其巔。洞極邃者,必猿掛蛇行,窮其旁出之實”。這段描述固然是在贊許徐霞客不畏艱辛的精神,不過其邏輯關系在顛倒后同樣成立:很多山水、峰洞,除了披荊斬棘,艱難跋涉之外,別無到達之法。所以,“旅途舒適+風光秀麗”的組合受到的青睞,要遠勝過“旅途艱辛+風光卓絕”許多。
隨著時代的進步,可供選擇的出游形式越來越多樣,不過大體而言,觀光性(本文中的定義偏重于風景的多樣性和獨特性)與舒適度之間,需要有所取舍的情況仍然廣泛存在。用豪華酒店(車廂、游輪),精美餐食及溫泉等特色項目包裝起來的度假類旅游產(chǎn)品依然無法深入更多的山水本身,也無法滿足游客之于探索、冒險的訴求;而真正可以感受自然山川大美的線路,又往往喻示著舟車勞頓,甚至餐宿不繼之苦。
房車旅游的興起,用“應運而生”來形容并不太貼切(畢竟目前的旅游市場中,兩種組合各有擁蹙,矛盾尚未激化),但卻恰到好處地平衡了游客出游選擇中,“風光秀美”與“玩得舒服”這兩大要素。前者毋用贅述,在未來理想情況下,房車出游與自駕車出游一樣,可以隨道路的蔓延到達無限可能之地,風景的移動性與獨特性都能滿足出行者的心理預期。旅途的舒適性更是房車出游的最大賣點,從20世紀20年代,模仿吉普賽人的大篷車,把木結構的簡易房加在T形底盤上,營造出類似居家氛圍的房車開始,經(jīng)過近100年的發(fā)展,人類之于出行舒適度要求的不斷提升已經(jīng)促使房車成為了一個擁有完善休息、餐飲、盥洗設施的獨立空間。
房車的概念,也從一種特別的交通工具,上升豐滿成了一種出游乃至生活形式。2011年,吉尼斯世界記錄授予了一輛名為“午夜騎士”的房車全球最重、最大房車的認證。這輛來自美國的龐然大物長70英尺(約合21.3米)、高13英尺(約合4米)、重22.7噸,可以容納40余人在其中活動,車內(nèi)設有環(huán)繞式立體音響、舞臺等各式娛樂裝備,有“移動夜總會”之稱。回首再看袁宏道“千金買一舟,舟中置鼓吹一部,妓妾數(shù)人,游閑數(shù)人,泛家浮宅,不知老之將至”的形容,兩者對“娛樂在路上”的向往,恰有莫大的相似之處。
房車的興起,并不源于中國,但人之于安適性的追求,卻是從古到今,一脈相承。當風景與舒適不再需要一方妥協(xié),當“身體享受、心靈自由”的旅行平衡成為可能,房車游這一新型的旅游方式必然會越來越受到大眾游客的青睞,如同千百年前揚帆于碧波上的扁舟一樣,載著喜愛旅游的靈魂,尋找遠方。
西南院 王雨翌